林凡站在后台，指尖冰凉。
隔着厚重的帷幕，他能听到前方发布会现场传来的、被音响放大数倍的嘈杂人声。那声音像一团粘稠的、充满期待的浓雾，弥漫在整个会展中心的上空。镁光灯偶尔会透过幕布的缝隙刺入，像一把把短暂亮出的利剑，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审判。
他深吸了一口气，试图将胸腔里那只胡乱撞击的小兽安抚下去。没用的，理智告诉他，这不过是生理性的紧张，肾上腺素与皮质醇在过量分泌，只要按照既定流程完成演讲，逻辑清晰地展示核心数据与玩法创新，一切都会顺利结束。
他是“星域游戏”的王牌策划，以天马行空的创意和缜密如机器般的逻辑著称。他负责的这款《星河图腾》，倾注了他和团队三年的心血，拥有独创的“文明熵增”算法和宏大的世界观。他坚信，产品本身，就是最有力的语言。
至于那些所谓的“舞台表现力”、“情绪调动”、“与媒体观众的眼神交流”……林凡在心底撇了撇嘴。花里胡哨，徒增干扰。
“林老师，准备一下，还有五分钟。”穿着黑色套裙、耳挂通讯器的现场执行小声提醒，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。林凡在公司是出了名的“人形自走AI”，能力超强，但也……不太好接近。
林凡点了点头，视线落在手中的平板电脑上，最后一遍浏览着他的演讲提纲。上面没有一句完整的台词，只有密密麻麻的关键词、数据节点和逻辑流程图。在他看来，这比那些需要背诵的华丽讲稿可靠得多。
他的目光扫过提纲上的一个加粗条目：特别鸣谢：战略合作伙伴“心境科技”，及其代表苏晓女士。
苏晓。
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清丽而略带疏离的脸庞。那位“心境科技”派来的首席心理体验官，在项目后期加入了进来，负责评估和优化游戏的“情感沉浸模块”。她有着一双过于清澈的眼睛，仿佛能看穿一切伪装，说话时语调总是温和，却总让林凡觉得自己的逻辑堡垒在她面前有些无所适从。她曾多次试图与他沟通，关于如何在发布会中加入更能打动人心的“情感锚点”，而不是堆砌数据。
“林策划，玩家是人，不是机器。数据能证明价值，但情感能决定热爱。”她当时是这么说的，眼神认真。
林凡当时的回答是：“热爱是大脑多巴胺和内啡肽分泌达到特定阈值后的主观体验，而我们的算法，可以精准控制游戏进程，引导玩家达到这一阈值。这比不可控的情感渲染更有效率。”
他记得苏晓当时微微怔了一下，随后露出一个有些无奈，甚至带着点……怜悯？的笑容，没再说什么。
怜悯？林凡甩甩头，将这个不合逻辑的词语驱逐出脑海。他不需要被怜悯，他拥有的是绝对的实力。
“林老师，该上场了！”执行导演的声音带着催促。
帷幕缓缓拉开。
强光如同实质的海浪，瞬间将他吞没。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，无数双眼睛聚焦在他身上，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相机快门声。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，步伐稳健地走到舞台中央，站在了那面巨大的、即将展示他心血结晶的LED屏幕前。
他调整了一下立式麦克风的高度，确保它不会遮挡自己看向提词器的视线——虽然那上面也只有他的关键词流程图。
“各位来宾，媒体朋友们，下午好。”他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全场，平稳，清晰，没有任何波澜，像一段合成语音。“我是《星河图腾》的主策划，林凡。”
没有暖场，没有幽默，没有试图与台下建立任何情感连接的尝试。他直接切入了主题。
“下面，我将从技术底层、玩法架构和商业模式三个维度，为大家解析《星河图腾》的核心竞争力。”
他按下了手中的翻页笔。
屏幕亮起，呈现出极其复杂而炫丽的科技树界面和流动的数据瀑布。
“首先，是我们的核心技术，‘文明熵增’算法。它基于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启发式应用，通过引入混沌变量与负反馈调节机制，模拟文明演进过程中的秩序与混乱的动态平衡……”
他开始滔滔不绝。语速很快，用词极其专业，逻辑链条严密得如同精密的钟表齿轮。他沉浸在由数据和算法构筑的世界里，每一个参数，每一个公式，在他口中都充满了无与伦比的美感。
他偶尔会瞥一眼台下。起初，人们还努力跟着他的思路，眼神里带着好奇和试图理解的光芒。但渐渐地，那光芒开始变得迷茫，然后是疲惫。一些记者放下了记录的笔，开始低头摆弄手机。一些受邀而来的玩家代表，眼神开始放空。
林凡注意到了这些变化，但他将其归因于“听众知识储备不足”或“注意力自然衰减”。他加快了语速，试图用更密集的信息量来“唤醒”他们。
“……因此，我们实现了NPC行为模式的真正拟真，其决策复杂度远超基于行为树的传统AI，达到了准强人工智能的级别……”
台下，后排甚至传来了细微的鼾声。
终于，到了展示玩法实机的环节。绚丽的画面，流畅的操作，引发了短暂的惊叹。但当林凡再次开口，试图用他那套“资源最优配置理论”来解释一个充满史诗感的情节任务时，刚刚燃起的一点气氛又迅速冷却了下去。
提问环节到了。
一位戴着眼镜的男记者率先举手：“林策划您好，游戏的世界观非常宏大。我想问，在这样一个充满算法和逻辑的冰冷宇宙里，您是如何构思那些打动人的情感支线任务的？比如，‘守望者的挽歌’那个任务，很多内部测试玩家都表示被深深触动。”
林凡推了推眼镜，表情严肃地回答：“‘守望者的挽歌’任务链，其设计初衷是为了验证‘损失厌恶’心理在游戏留存率提升上的应用效果。我们通过精确控制任务物品的掉落概率、NPC的死亡flag触发条件，以及任务完成后的奖励反馈曲线，成功将玩家的平均在线时长提升了7.3个百分点。情感触动，是算法引导下的副产品，是数据达标后的必然结果。”
男记者张了张嘴，似乎想说什么，但最终还是默默地坐下了，表情有些古怪。
另一位打扮时髦的女博主站了起来，笑着问：“林策划，听说您本人是个工作狂，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投入了游戏开发。能分享一下，您个人在《星河图腾》中最喜欢的、觉得最浪漫的设定是什么吗？”
“浪漫？”林凡皱起了眉，似乎对这个词语出现在专业提问中感到不解。他思考了两秒，认真地回答：“如果从广义的‘浪漫’定义，即‘对理想状态的追求’来看，我认为游戏中最符合这一定义的是我们的‘资源循环系统’。它实现了99.8%的虚拟资源可回收利用，近乎完美的闭环，这在经济学和生态学意义上都具有极高的美感，是一种极致的效率浪漫。”
台下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低笑声。女博主的笑容僵在脸上，讪讪地坐下。
气氛开始朝着诡异的方向滑去。
就在这时，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响起。
“林凡策划。”
全场的目光，包括林凡的，都转向了声音的来源。是苏晓。她不知何时站了起来，就站在嘉宾席的前排，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浅灰色西装套裙，身姿挺拔。她的脸上没有笑容，眼神锐利得像冰锥，直直地刺向台上的林凡。
林凡的心跳漏了一拍，不是因为她突然的发言，而是因为她眼神里那种……他无法用逻辑解析的，混合着失望、愤怒和某种决绝的情绪。
“我想代表‘心境科技’，也是代表所有期待能在这个虚拟世界里找到情感共鸣的潜在玩家，问您一个问题。”苏晓的声音透过麦克风，清晰地传遍全场，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力，“在您看来，《星河图腾》这个项目，究竟是一堆冰冷数据的堆砌，一个验证您个人逻辑癖好的实验场，还是一个……应该承载着人类情感与梦想的世界？”
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，剖开了之前所有滑稽表象下的核心矛盾。
全场鸦雀无声。所有人都屏息凝神，看着台上的林凡。
林凡愣住了。他完全无法理解苏晓为何会在此刻，在如此公开的场合，提出这样一个……充满主观情绪色彩，并且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问题。
数据堆砌？实验场？情感与梦想？
这些词语在他的逻辑框架里无法形成有效的对应关系。项目就是项目，是目标、资源、流程和结果的集合。情感是变量，梦想是模糊概念。
他试图寻找一个“正确”的答案，但大脑在超负荷运转后，似乎触发了某种保护机制。在极度的困惑和一种被公开质疑的恼怒下，他那引以为傲的逻辑，驱使他说出了脑海里最“真实”，也最灾难性的想法：
“苏晓女士，我不明白你的问题意义何在。”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，“《星河图腾》是一款商品，我们的目标是创造利润。玩家投入时间和金钱，我们提供经过精密计算的娱乐体验。这是一种等价交换。”
他顿了顿，似乎在组织更精准的语言，却不知自己正在往深渊里投下巨石。
“至于情感共鸣和梦想……我认为，那只是一种营销话术，是用来提高用户粘性和付费意愿的有效手段。从本质上说，和游戏里的数值刺激没有区别，都是作用于神经系统的反馈机制。”
死寂。
绝对的死寂。
连相机快门的声音都消失了。
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，难以置信地看着台上那个一脸“我在陈述客观事实”的男人。
苏晓站在原地，身体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。她看着林凡，眼神里的最后一点光，熄灭了。那不再是失望或愤怒，而是一种彻底的……冰冷与疏离。她什么也没说，只是深深地看了林凡一眼，那眼神仿佛在说“你没救了”，然后，她径直转身，在所有媒体的镜头注视下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发布会现场。
她的离场，像是一个信号。
“轰！”
沉寂的现场瞬间炸开了锅！
记者们像打了鸡血一样疯狂拍照、记录，脸上洋溢着发现惊天大新闻的兴奋。玩家代表们纷纷露出被侮辱的愤慨表情。台下议论声、谴责声、嘲笑声汇成一片，几乎要将屋顶掀翻。
“我的天！他刚才说了什么？”
“商品？等价交换？他把我们当什么了？”
“怪不得游戏感觉冷冰冰的，原来主策划就是个机器人！”
“心境科技的代表都被气走了！这下合作要黄了吧？”
“史上最灾难发布会！‘直男策划’名不虚传！”
林凡站在台上，刺目的灯光让他有些眩晕。台下那些混乱的声音、扭曲的面孔，像潮水般涌来，冲击着他一向稳定的心神。他第一次，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名为“失控”的恐惧。
他能看到公司老板在台下铁青的脸色，能看到团队成员们绝望地捂住了脸，能看到无数手机镜头正对着他，记录下他这社会性死亡的瞬间。
“我……我说错什么了？”他喃喃自语，逻辑在此刻彻底失效。他只是陈述了他认为的“事实”。
最终，他在主持人仓促而尴尬的救场声中，被几乎是架着拖下了舞台。
后台一片混乱，没人敢看他。他独自一人，靠着冰冷的墙壁，慢慢滑坐到地上。外面的喧嚣与他无关，他仿佛被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。
完了。
一切都完了。
……
深夜。
林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会展中心，怎么回到这间空旷的公寓的。
他坐在客厅的地板上，脚边散落着几个空啤酒罐。他很少喝酒，酒精会影响判断力。但今晚，他需要一点东西来麻痹那持续嗡鸣的大脑，以及心底某种陌生的、酸涩的、他无法命名的情绪。
网络上已经炸开了锅。#直男策划林凡#、#游戏是商品#、#星河图腾发布会灾难#等词条牢牢霸占热搜前几位。视频片段被疯狂转发，评论区充满了各种玩梗、嘲讽和谩骂。
“建议AI取代该策划，至少AI不会说人话。”
“谢谢林策划，治好了我的低血压，现在拳头硬了。”
“本以为是个技术大牛，原来是个情商盆地。”
“心疼心境科技的漂亮姐姐，被气走的时候眼神都死了。”
他甚至看到了苏晓所在的“心境科技”官方发布的紧急声明，宣布“暂停与星域游戏在《星河图腾》项目上的所有合作，并进行重新评估”。
一切都如他所“预见”的最坏情况发展，甚至更糟。
他拿起最后一罐啤酒，猛灌了一口，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。他试图用逻辑来分析这一切：他的言论在特定语境下是成立的，公众的反应是非理性的，媒体的炒作是出于流量需求……
但没用。
那种冰冷的、沉重的、名为“失败”和“众叛亲离”的感觉，像水银一样，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，侵蚀着他的理智。
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，想去厨房再找点喝的，脚下却一个趔趄，手机从松垮的口袋里滑出，“啪”地一声，屏幕朝下，重重地摔在了坚硬的地板砖上。
屏幕，瞬间漆黑，蛛网般的裂痕从中心蔓延开来。
林凡苦笑一下，连倒霉都赶在一起了。
他弯腰想去捡起手机，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冷的、碎裂的玻璃——
异变陡生！
那漆黑的屏幕，毫无征兆地，迸发出一片刺目欲盲的白色光芒！
那光芒并非简单的亮光，更像是由无数细密、流动的符文和几何图形构成，它们旋转、交织，形成一个复杂到极致的、仿佛蕴含天地至理的图案。
光芒瞬间淹没了林凡的视野，一股庞大而陌生的信息流，如同决堤的洪水，强行涌入他的脑海！
剧烈的刺痛感让他闷哼一声，几乎晕厥。
片刻之后，光芒缓缓收敛。
林凡甩了甩昏沉的头，下意识地看向手中的手机。
碎裂的屏幕竟然恢复了光滑如初，只是屏幕上不再是他熟悉的手机桌面，而是一个古朴、深邃，仿佛由星光和雾气构成的界面。
界面的最上方，是几个龙飞凤舞、却又能让他瞬间理解其含义的篆体大字——
情商修仙手册
检测到适配宿主：林凡
状态：情根残缺，情商指数：-99
境界：未入门0/100
触发初始任务：仙缘觉醒……
林凡瞪大了眼睛，看着这超乎理解的一幕，大脑一片空白。
手机……成精了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