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假美猴王血战灵山,我一棒打死六耳猕猴,却听如来笑唤:“斗战胜佛。
” 满天神佛恭贺声中,我忽然扔掉金箍棒:“这佛,我不当了。” 在众神惊恐注视下,
我纵身跳入轮回井。 人间百年,我成了个普通猎户,娶妻生子。 直到那天,山贼屠村,
我眼睁睁看着妻儿惨死。 血泊中我仰天狂笑,
金箍从耳中飞出—— 原来他们从未放过我...一灵山,大雷音寺。佛光普照,梵唱如海。
金砖铺就的地面,映照着宝相庄严的诸佛、菩萨、罗汉、金刚。他们或垂目慈悲,
或怒目威严,或肃穆沉静,层层叠叠,一直延伸到那至高处的九品莲台之前。莲台上,
世尊如来,丈六金身,光芒万丈,面容隐在无尽的光明与智慧之后,不可窥测。
在这片金色海洋的中心,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孙悟空。一样的锁子黄金甲,一样的凤翅紫金冠,
一样的藕丝步云履。一样的尖嘴缩腮,火眼金睛,毛脸雷公嘴。
甚至连那根号称定海神珍铁的金箍棒,都分毫不差地握在各自手中,斜指地面。
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席卷三界的恶斗,从花果山打到凌霄殿,从南海打到森罗殿,无人能辨,
无宝可鉴。此刻,终于到了这最终的裁决之地。“我才是真的!”一个孙悟空龇牙怒吼,
眼中是桀骜不驯的火焰。“你是假的!我才是齐天大圣!”另一个孙悟空暴跳如雷,
声音里带着被冒犯的屈辱和杀意。声浪在恢弘的殿宇中碰撞,搅动着原本沉凝的佛息。
诸天神佛的目光,或明或暗,都聚焦在这对孪生般的猴王身上,带着审视,带着疑惑,
更深处,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漠然。高踞莲台的如来,缓缓开口,声音不高,
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,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存在的耳中,
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:“周天之内有五仙,乃天地神人鬼;有五虫,乃蠃鳞毛羽昆。
又有四猴混世,不入十类之种。”所有的目光,包括那两个孙悟空的,都投向了佛祖。
“第一是灵明石猴,通变化,识天时,知地利,移星换斗。第二是赤尻马猴,晓阴阳,
会人事,善出入,避死延生。第三是通臂猿猴,拿日月,缩千山,辨休咎,乾坤摩弄。
第四是六耳猕猴,善聆音,能察理,知前后,万物皆明。此四猴者,不入十类之种,
不达两间之名。”如来的声音平和,却如重锤,
敲在每一个音节上:“我观‘假悟空’乃六耳猕猴也。”话音落下的刹那,
被指认为“六耳猕猴”的那个孙悟空,脸色骤变,
那是一种被彻底戳穿伪装、剥去所有依凭的惊骇与绝望。他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疯狂,
身形一晃,便要化作清风遁走。“孽畜!哪里走!”几乎在同时,
那被“证实”为真悟空的猴王,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。积压了太久的怒火、屈辱、杀意,
在这一刻轰然爆发。他手中的金箍棒爆发出刺破佛光的璀璨金芒,没有一丝犹豫,
带着粉碎星辰、崩灭轮回的力量,朝着那意图逃窜的身影,狠狠砸落!“砰——!
”不是金铁交鸣,而是某种东西彻底碎裂的闷响。六耳猕猴,或者说,
那个顶着“假悟空”之名的存在,他手中的“金箍棒”率先寸寸断裂,化为齑粉。
紧接着是他的头颅,在那无坚不摧的定海神珍铁下,如同一个脆弱的西瓜,轰然炸开!
红的、白的,混杂着金色的光点,猛地溅射开来,泼洒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,触目惊心。
那无头的尸身晃了晃,软软地倒了下去,现出了原形——一只毛茸茸的猕猴,只是头颅已碎,
再也看不出是否真有六耳。整个大雷音寺,陷入了一片死寂。梵唱不知何时停了。
诸佛菩萨脸上的慈悲与肃穆,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、极致暴力的场面冻结了。
那泼洒的鲜血与脑浆,在这片只有金色与白色的纯净佛国里,显得如此格格不入,
如此……肮脏。孙悟空,活下来的孙悟空,拄着金箍棒,站在原地,剧烈地喘息着。
锁子黄金甲上沾染了点点污秽,胸口起伏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的热流。
火眼金睛死死盯着脚下那具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,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喜悦,
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,以及更深处的,翻涌不息的东西。他赢了。他打死了“假”的。
他证明了自己是“真”的。可是……为什么?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?
为什么那根陪伴他征战四海、搅乱天庭的金箍棒,此刻握在手中,
却感觉如此的沉重和……陌生?高台上的如来,打破了这片死寂。他的声音依旧恢弘、慈悲,
仿佛刚才那血腥的一幕从未发生。“善哉,善哉。悟空,汝铲除孽障,护持佛法,功德无量。
今既辨明真伪,当皈依沙门,隐恶扬善,乘教伽持,入我佛门。今封汝为——斗战胜佛。
”“斗战胜佛。”四个字,如同四道金色的枷锁,从天而降。刹那间,
整个大雷音寺活了过来。所有佛陀、菩萨、罗汉,齐齐合十,躬身礼赞。
宏大庄严的祝贺声浪如同海啸般涌来,瞬间将孙悟空淹没。“南无斗战胜佛!
”“礼赞斗战胜佛!”声音汇聚成流,金光更加璀璨。他似乎看到,那莲台之旁,
观音菩萨手持杨柳净瓶,颔首微笑;那罗汉从中,曾经与他交过手的金刚,也低下了头颅。
师父唐三藏,双手合十,眼中是欣慰与如释重负。八戒和沙僧,更是咧开了嘴。他们都在笑,
都在贺。为了这正果,为了这尊位。孙悟空的目光,
缓缓从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上扫过。他看到的是认可,是接纳,
是“修成正果”的圆满。可他看到的,更是五百年前八卦炉中的熊熊烈火,
是五行山下冻饿交加的凄风苦雨,
是取经路上那些被他亲手打死的“同类”妖怪临死前的咒骂与哀嚎……是脚下这具尚温的,
六耳猕猴的尸体。“这佛,我不当了。”一个声音响起。不高,甚至有些沙哑。
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,劈开了漫天梵唱,劈碎了无量佛光。所有的祝贺声、礼赞声,
戛然而止。大雷音寺,再次陷入死寂,比刚才更加彻底,更加令人窒息。无数道目光,
从慈悲、庄严,瞬间转变为惊愕、不解,乃至……一丝隐藏不住的震怒。
孙悟空看着那至高处的佛祖,看着他那似乎永恒不变的金身,咧开嘴,笑了笑。那笑容里,
没有桀骜,没有愤怒,只有一片荒芜的疲惫。他松开了手。那根随他出生入死,
上穷碧落下黄泉,曾让天地变色、神佛胆寒的如意金箍棒,脱手坠落。“当啷——!
”清脆无比的声音,在绝对寂静的大殿中回荡,刺耳得让人心头发颤。金箍棒落在地上,
滚了两滚,躺在六耳猕猴的血泊旁,光芒黯淡。然后,在万千神佛凝固的目光中,
孙悟空转身,再不看那莲台,不看那诸佛,不看那曾经的师父与师弟。他迈开步子,
不是走向那为他预留的莲台宝座,而是走向大雷音寺的深处,走向那传说中,
连通着六道轮回,众生往生的——轮回井。“悟空!”唐僧失声惊呼。“大师兄!
”八戒和沙僧骇然欲追。但一股无形的屏障挡住了他们。孙悟空走到那口氤氲着混沌气息,
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古井边。井口幽深,看不到底,只有无尽的漩涡在缓缓转动,
传来渺茫的魂泣与法则的低语。他最后回头,看了一眼这灵山,看了一眼这满天神佛。
目光掠过震惊的唐僧,茫然的八戒沙僧,掠过菩萨,掠过金刚,最终,与那莲台上,
如来深不见底的目光,对上了一瞬。那目光里,似乎什么都没有,又似乎包含了一切。
孙悟空纵身一跃。金色的身影,投入那片混沌之中,瞬间被吞噬,消失不见。
只留下大雷音寺内,死一般的寂静,和一片狼藉的……“圆满”。二黑暗。无边的黑暗。
然后是拉扯,撕裂,仿佛整个灵魂被投入磨盘,一点点碾碎,又勉强重组。
意识在绝对的混乱与痛苦中浮沉。前世的画面如同破碎的琉璃,疯狂闪烁,又迅速湮灭。
花果山的瀑布,菩提祖师的笑容,天庭的蟠桃,老君的丹炉,五指山的重量,取经路的风沙,
六耳猕猴碎裂的头颅,如来那声“斗战胜佛”,还有自己决绝跳入轮回的身影……所有这些,
都在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下,被强行剥离,封存,沉入意识的最深处。不知过了多久,
仿佛只是一瞬,又仿佛是千万年。一股冰冷刺骨的感觉将他包裹,
紧接着是巨大的挤压之力从四面八方传来。“哇——!”一声嘹亮的啼哭,
划破了山野小村的宁静。他“醒”了过来,以一种全新的,脆弱的方式。他成了一个婴儿。
一个被山村猎户孙老爹从河边捡回来的弃婴。孙老爹给他取名,孙小石。前世的记忆,
如同被厚厚的尘埃覆盖,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碎片,偶尔在梦中惊鸿一瞥,醒来便忘。
他是孙小石,一个普通的山村孩子。这个村子叫泉水头,藏在连绵的大山里,几十户人家,
土坯房,茅草顶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村民们朴实,甚至有些愚昧,为了一寸田地,
一捆柴火,能吵上半天,但谁家有了红白喜事,又会一起出力帮忙。孙小石在这里长大。
他比一般的孩子更皮实,爬树掏鸟窝,下河摸鱼虾,身手敏捷得让其他孩子望尘莫及。偶尔,
他会对着天空发呆,觉得那云层后面,似乎应该有什么,但具体是什么,他想不起来。
他也问过老爹自己的身世,老爹只说是从河边捡来的,
襁褓里只有一块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温润石头。孙小石把石头贴身戴着,时间久了,
也就习惯了。十五岁那年,孙老爹进山打猎,遇到了黑瞎子,再也没能回来。
村里人帮着找了几天,只找回一些破碎的衣物和猎叉。孙小石哭了三天,
然后默默地拿起老爹留下的那把磨得发亮的猎弓和柴刀,成了泉水头最小的猎户。
他继承了“父亲”的手艺,甚至青出于蓝。他的箭似乎总带着点灵性,很少落空。
他的动作矫健得不像话,崎岖的山路如履平地,敏锐的直觉总能让他避开危险,找到猎物。
村里人说,小石这孩子,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。日子就像山涧的溪水,平静地流淌。
春种秋收,记忆的尘埃越积越厚,属于“孙悟空”的一切,似乎真的被轮回彻底洗净。
直到那一天,他十八岁,在山溪边,遇到了被蛇咬伤,倒在水边的柳丫。
柳丫是邻村柳家铺的姑娘,来泉水头走亲戚。她不算顶漂亮,但眼睛很亮,像山里的泉水,
笑起来,脸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。孙小石用嘴吸出她脚踝的毒血,嚼了草药敷上,
背着她走了十几里山路,送她回家。柳丫伏在他宽厚的背上,听着他有力的心跳,
脸红得像晚霞。后来,柳丫常常借口来泉水头,有时带些自己做的鞋垫,有时是一块腊肉。
再后来,她爹娘拗不过,同意了这门亲事。成亲那天,孙小石喝了很多自家酿的土酒,
看着穿着粗布红衣,头顶盖头的柳丫,心里被一种滚烫的、陌生的情绪填得满满的。
那种感觉,叫幸福。一年后,柳丫生了个儿子。孙小石抱着那皱巴巴、红彤彤的小家伙,
手都在抖。小家伙哭声洪亮,手脚乱蹬,很有劲儿。柳丫虚弱地靠在床头,看着他笑。
孙小石给儿子取名,孙山。寓意简单,大山的孩子,平安就好。他打猎更勤快了,
只想让柳丫和山子过得好一点。他在院子里辟了块菜地,
柳丫种上瓜果蔬菜;他用猎到的狐狸皮给山子做小袄,柳丫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缝。晚上,
一家三口挤在热炕上,山子咿咿呀呀地学语,柳丫哼着不成调的山歌,
孙小石听着屋外的风声,觉得这世间所有的艰难,都值得。他几乎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是谁。
或者说,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是谁——他是孙小石,柳丫的丈夫,山子的父亲。
这就够了。那曾经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,那受封斗战胜佛的孙悟空,都像是上辈子听来的,
与己无关的古老传说。只有偶尔,极其偶尔的深夜,当山风特别猛烈地刮过屋顶,
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时,他会突然从梦中惊醒,心口莫名地一阵悸动,
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极深极深的地方,轻轻敲了一下。但很快,身边柳丫均匀的呼吸声,
或者隔壁小床上山子细微的鼾声,又会将他拉回这温暖而真实的烟火人间。
他满足于这样的日子,并且希望,能一直这样过下去,直到白头,直到山穷。然而,命运,
或者那双隐藏在三十三天之上的眼睛,似乎并不这么想。那一年的冬天,来得特别早,
也特别冷。刚入冬,就下了几场大雪,封了山。猎物变得难寻,村子里开始缺粮。